藏在白云中的童年
清明時節(jié)，凌晨驅(qū)車回鄉(xiāng)，只為了能夠在天亮前見父母帶他們去鎮(zhèn)上喝早茶。轉(zhuǎn)眼間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離家數(shù)十載，所謂世人慌慌張張，為了碎銀幾兩，四下奔波里，恍惚間抬頭，卻已是知天命之年了。于俗世中，做俗人事，遵俗人命，就像有條無情的鞭子，在身后不停地抽打，唯恐停下來，那種不確定，會吞噬自己。轉(zhuǎn)過身回望的時間太少了。喜歡夜里的雨聲，四周一片寂靜，睜著一雙空洞的眼，收起所有的敏感，讓濕潤的滴答聲擁抱偶然間的自己。那孤獨的雨，趴在窗外，一個想要進來，一個想要出去。五十上下，激情后的灰燼，無論是不甘還是無奈，都化成了發(fā)際飄飄落落的白云。一群孩子嘻鬧的笑聲，像串串歡樂豆落在心鼓上，叮叮咚咚響個不停，從回憶中走來。學(xué)校操場上泡桐樹，開著紫色的花朵，在陽光下安靜，葉子在微風(fēng)中輕輕飄落。站在新農(nóng)村的家鄉(xiāng)，泥巴路成了水泥路，別墅新房成了排，可，舊村的巷子依然曲曲彎彎，紅磚灰瓦就像上了年紀(jì)的老人，倔強地留在世間講述自己的故事。幼時去村南似乎印象淺淺，與我同齡的大多在村西和村中，所謂村中，便是當(dāng)時人口集中的橋北一片區(qū)域。村南的最南，有一條通向田野的河流，里下河地區(qū)的人們，出門便是船，河便是路。撐篙的多，搖櫓的也有，但很少，一個人或兩個人搖著櫓，水花在船后蕩開，推著船前行。我父母親就經(jīng)常搖櫓下地。不過，我家地在村子的東邊又東邊，父母說那地方叫“十八畝”，至于為什么叫這個名字，他們也說不清，當(dāng)時我差不多上小學(xué)一二年級的樣子，對這類問題不好奇。好奇的是父母親那搖櫓的姿勢，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，往前時，整個身子似乎游于船沿之外，往后拉時，步調(diào)又是出奇的一致。我坐在船艙中，晚上收工回家時，船艙中堆滿瓜果，尤以“水瓜”最多，水瓜水分多，吃起來脆口，是那時的最愛。回家時，向西，晚霞五彩斑斕。我家的船要從村中的橋下經(jīng)過，爺爺早早拿個小板凳，坐在橋中央（有時坐橋北邊），面向河?xùn)|，搖著小蒲扇納著涼，我就在橋下向爺爺揮手。不敢叫，橋上的人太多，內(nèi)向的我希望爺爺看見我。說起村中的橋，真的有許多話要說，那地方成了全村人集會的場地，尤其是夏天的晚上，無論是村南還是村東村西的人，都涌到這里。東家長西家短是村中女人的最愛，也有談?wù)摃r事的。萬福叔叔的家就建在橋南，地理位置的優(yōu)勢，讓他每天都在橋上占有一席之地。這個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萬福叔叔識字，甚至一度被選為村支書。識字的人就喜歡看書看報紙，于是，外面的世界，就通過萬福叔叔的嘴，在每個黃昏來臨時，在橋頭傳遍了整個村落。至于信息來源或真假，誰也不會去較真，大家在乎的是，村外的世界怎么有那么多邪乎有趣的事。我好像也聽過幾次，不感興趣，讓我感興趣的是瞎狗頭在橋上拉二胡。瞎狗頭不是全瞎，至少還能摸著走路。他家有幾個姐姐好像也是這毛病。小時候瞎狗頭與我還玩過一陣，大我不超過五歲。瞎狗頭拉二胡，那是真的好聽。聲調(diào)悠揚，能夠在心里的某個地方撞出點快樂的東西。拉的是什么名字，小小的我自然不知道，大了以后聽到《茉莉花》，感覺很熟悉，才想起來很早很早以前，這曲子曾經(jīng)有個人在我的心里種下一粒種子。只要瞎狗頭在橋頭一開拉，我必停在那聽。村中沒有電，二胡聲伴著河水，流啊，流啊，是真的讓人陶醉。我曾想過向瞎狗頭學(xué)二胡，奈何小時不能左右，我白天去瞎狗頭家玩時，他就在自己的小院中坐在小板凳上，一個人拉啊拉，全然不顧。那時的他，應(yīng)該是貧窮的人們中最幸福的一個。瞎狗頭沒有上過學(xué)，也能拉得一手好二胡，后來他父母親為了他能養(yǎng)活自己，曾讓他去學(xué)過算命，給人測八字，他好像聰明極了。而我上學(xué)時，二年級卻留了級。本來在幼兒園和一年級時，有正東、佑俊、長貴一起的，奈何留下來與建中、長春、昌棟一起了，還有一個宏寬。宏寬大我們一點，昌棟小我們一點。宏寬的數(shù)學(xué)算力可以用驚嘆來形容。他的數(shù)學(xué)好到我望塵莫及。然而就像我一樣，偏科嚴(yán)重。我喜歡語文，他喜歡數(shù)學(xué)。他放學(xué)后下農(nóng)田幫父母下地，因此，放學(xué)后的時光我們很少碰到，生活中少了很多交集，小學(xué)畢業(yè)后，他便輟學(xué)了。說來也怪，像正東、長貴他們雖然只同班了一二年，后來上初中，進社會也沒有交集，甚至長貴從我上初中后就沒見過他，卻還依然記得他的樣子，名字更是刻在不自覺的記憶中。后來和昌棟、長春、建中幾個小伙伴一起上學(xué)，還有幾個女孩子，像愛華、紅梅等，其中鄰村徐家舍的幾個女孩子，對楊智蘭印象有點深，楊智蘭成績不怎么好，但感覺內(nèi)向，和我一樣，不愛說話。昌棟這個名字，我著著實實聽他爸爸講過，昌棟的爸爸是名村醫(yī)，我從小就認(rèn)為，他是文化人。我和昌棟同學(xué)，放學(xué)或周日自然會找他玩。昌棟屬龍，大年初一生日，這些在我小時候就印象深刻。昌棟爸爸說，昌棟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成為國家的棟梁。初聽自然不懂，直到昌棟考上大學(xué)后，我終于明白了，而那時的我正在為一個月三百多塊的工資在廠里拼死拼活。我的名字，也不知道是誰幫我起的，但肯定不是我那半文盲的父親和大字不識的母親起的。后來讀《孟子·離婁章句下》里面有一句“愛人者，人恒愛之;敬人者，人恒敬之”才知道為我起名人的良苦用心。當(dāng)然也會找建中和長春玩。他們住村西。不過，他們經(jīng)常找人打架。我害怕，所以很少找他們。建中上學(xué)時坐我前面，鼻涕永遠(yuǎn)像兩條蟲子留在他的鼻溝里，成天呼拉呼拉吸不完，為這事我曾在課堂上抗議過。他回首一拳打我胸口上，痛的我再也不提這事了。不過，他爸爸做販糧生意，家里有錢，他是操場上賣糖年糕奶奶的常客，五分錢一根的那種。建中與長春是親戚關(guān)系，但不影響他們倆人干架，兩人一言不合就是飛磚走石，我們其他小伙伴只要看到他們武斗，都會心驚膽戰(zhàn)。最讓我難忘的是，長春曾從操場的東面奔跑，起跳后直接飛向操場西邊的建中，空中展開的飛腿，堪比當(dāng)時我看過的小人書中燕子李三的功夫。奇怪的事，他們和好的也快，和好后，就與北馮的孩子“打仗”。我參加過一次這樣的“戰(zhàn)爭”。北馮與我們村中間僅有一片田塊隔著，一直以來，雙方的小伙伴都劍拔弩張，只要一到周日，就會以田塊為界河，田垅作掩護，然后以磚塊作進攻或防守的武器向?qū)Ψ疥嚨赝稊S。那天本來我是去找建中玩的，他在草垛邊玩倒立，我也跟著玩，不過沒他玩的溜，我不是倒不起來就是倒起來了立不久。后天，長春來叫人，說北馮跟他們約架，人數(shù)不夠，正好我在，迷迷糊糊就被他們拉去了。到了陣地，好家伙，我連頭也不敢抬，磚頭小石子就在頭頂呼呼亂飛，嚇的我臨陣脫逃，沒一會兒功夫就溜了。小學(xué)時的快樂，對我來說，是翻看小人書的時候。我曾有套小人書《神鞭》，十本。里面講的是一個人的頭發(fā)很長，就像鞭子一樣，后來練成了武器，專門打壞人，但那人結(jié)局不好，被國民黨抓住，剪了鞭子，死在大牢，讓我好多年不能釋懷。買那套小人書，是我與父親抗?fàn)幍慕Y(jié)果。我外婆家遠(yuǎn)在四十里外的縣城以西一個叫劉陸磚場的地方，當(dāng)時交通不發(fā)達(dá)，有輪船，但父母親舍不得花錢，然后每到寒暑假，就拉著我和姐姐一起徒步回外婆家。有時父親抱我一會，有時馱一會，感覺跑一整天才到。有次我和父親兩人從外婆家回來，要到劉陸鄉(xiāng)鎮(zhèn)時，我跑不動了，讓父親抱。父親身上背著其他大大小小包裹，著實抱不了，就慫恿我說，到鄉(xiāng)鎮(zhèn)上買小人書給我。我的興致就來了，就像曹操帶兵打仗時，對他手下人說前面有梅林，于是大家都流出了口水不渴了。后來都出了鄉(xiāng)鎮(zhèn)，父親卻不提這事了，反過神來的我，哭著鬧著非要讓父親給我買小人書。我那憨厚又疼愛我的父親折返后，一下子買了一套十本《神鞭》。這十本小人書讓我成了學(xué)校的焦點，我可以拿它換其他小朋友的小人書，像《水滸》《三國演義》之類的，就是從那個時候接觸到的。記得一年級時的佑余老師，那是真的兇，對學(xué)生的懲罰，如果放到現(xiàn)在，應(yīng)該是不敢。不過，這也讓那些頑皮的孩子在課堂上收斂許多。徐老師教數(shù)學(xué)，慈母一般，那時的她身材又好，也漂亮。我有次放學(xué)時經(jīng)過她家屋后，外面下暴雨，我沒有傘，紅領(lǐng)巾松脫地掛在脖子上。徐老師正好出來看見我，幫我系好紅領(lǐng)巾后，又回家拿了一件舊衣服讓我裹著回家。還有劉生華校長，我記得他在操場上給我們講過的一句話：衣服破了不可恥，有洞補起來就好了，但不能臟，做人也要一樣。后來讀劉備《三國志·蜀書·先主傳》：“勿以惡小而為之，勿以善小而不為�！保豢鬃右苍f：“其身正，不令而行；其身不正，雖令不從。”都闡述了做人不能臟的基本道理。學(xué)校操場上有兩棵泡桐樹，一東一西，西邊的大一些，兩三個人合抱不了。每到春天時，繁茂的枝杈間會長出紫色的花朵，到仲夏時，暴雨過后，地上便鋪了一層花毯，甚是好看。而到了秋天時，地上會散落一地黑色的果子。操場不大，但足夠全村的小孩子在課間玩耍。我有次趴在玉建的肩上，一個不小心就從他肩頭翻過去了。胳膊關(guān)節(jié)咔嚓一聲。骨折后左胳膊肘子凸突出來，撐著皮膚，又痛又害怕，上課時不敢吱聲，下課時在廁所里哭。后來，我爺爺帶我去鎮(zhèn)上打石膏，那醫(yī)生的水平有限，使得我胳膊肘到現(xiàn)在還有點變形，沒有恢復(fù)到原來位置。當(dāng)時父母親被征用去外地“挑大河”，就是國家的水利工程，動員各村的勞力支援。父母親被村里的電話通知到后，鎮(zhèn)里的干部派小汽艇送我母親回村。到家時，我正躺在爺爺點著煤油燈昏暗的房中。母親一個勁地抱著我抹眼淚，她身上還散發(fā)著遠(yuǎn)方帶來的泥土香味。《佛經(jīng)》中有個佛教教義，是“一切皆空”。清明時節(jié)，我站在爺爺荒涼的墳頭，回味著這句話。小學(xué)早已被其他房屋取代；操場上的泡桐樹不見蹤影；只要走進瞎狗頭家的那條巷子，耳中便有他的二胡聲。昌棟父親，那個面目慈善的人又去了哪里？生命中的小伙伴們，再也不會相聚在操場上的泡桐樹下，踩著紫色花，相互追逐……萬法皆空，唯因果不空，此生因緣結(jié)果，因緣而散。《金剛經(jīng)》里說:一切有為法，如夢幻泡影，如露亦如電，應(yīng)作如是觀。回不去的故鄉(xiāng)，回不去的童年，終如夢幻泡影。黃昏中，村南的亂崗地依然孤獨……
